甲午时的“重庆”号事件：日本人被中国兵扔上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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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隆的礼炮声划过初冬寂静的早上，惊得鸥鸟们纷纷窜起，大沽炮台上旗号鲜明，守军正得令向缓缓进港的一艘轮船鸣放21响礼炮。黄龙旗迎风猎猎，随同它一同升起在炮台旗杆上的，还有大英帝国的米字旗。

    正在怡然接受中国最高军礼的，是一艘高悬英国国旗及英国皇家海军旗的商船重庆号（Chung King）。英国驻天津总领事宝士德（Henry Barnes Bristow）、英国海军红雀舰舰长伯克罗夫特（Bearcroft）参加了仪式，认为十分精彩，对中国方面的卖力大加赞赏。

    这是1894年11月14日，中国被迫以最高军礼为形式，向英国国旗道歉，原因是为了抗日。

    这事件，还是与高升号(Kowshing)事件有关。

    甲午战争中日开战前，运送清军的英国商船高升号在朝鲜海面被日本军舰击沉，千余名中国士兵及欧洲船员罹难，事后中、日、英三国展开了长达十年的外交和法律角力，这就是国际关系史、司法史和军事史上著名的高升号事件。

    日本人“像猪一样”被中国兵扔上了码头

    重庆号事件有相当的戏剧性，并与高升号直接相关。

    高升号事件后，中日两国宣战，8月1日，日本公使小村下旗离京。同日，日本驻津领事荒川已次携眷从塘沽登上英商中国航运公司（China Navigation Company）轮船重庆号，第一批走上撤退回国之路。但荒川已次却并未按照外交惯例通知中国政府。

    当晚下雨，轮船装客后还停泊在塘沽矿务局码头。凌晨0：30左右，船员与乘客均在休息，约30-40名中国士兵突然全副武装闯到船上。带队军官宣布奉总督李鸿章之命令逮捕所有日本乘客。随后，清军持枪搜查每一间舱房。他们将日本领事夫人的两名女佣拖出来，用绳子捆住手脚。同时也捆绑了一名叫阿原的日本留学生。据外电报道，清军将捆绑后的人从6英尺高的舷梯上直接抛到码头上。从下甲板他们又抓出8名日本妇女，有的人被扯着头发拖到码头上。

    船长休斯报告说，这些日本人被绑着躺在码头上足足2个小时，随后，另一名清军军官来到，检查一番后下令松绑。凌晨4点左右，这些人被中国士兵带到另一个与海关住处相邻的煤棚中。随后，中国士兵开列了一张日本乘客的个人行李单，命令船员将这些行李集中到前舱。

    5时左右，日本人被中国士兵押送回船。船长休斯说，所有日本女人的戒指和发夹都被抢走，日本领事夫人丢失了250元，其他也有些日本人及欧洲人有财物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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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领事被抗日激情震撼

    搭乘该船的还有法国驻华使馆武官裴理博上尉夫妇，裴理博上尉听到动静后，发现中国军人正在砸各舱室的门，就守在自己的门前，亮明身份，阻止中国士兵进入。中国军官告诉他：“噢，我们不想打扰法国人和英国人，我们为日本人而来，我们要杀死他们。”他说看到中国士兵将日本妇女强拖出舱，有的妇女拉住西方人请求保护，但士兵用枪托狠砸他们的手臂，再将她们手脚紧紧捆上，绳子都勒进了皮肉，“像猪一样被扔上了栈桥。”

    裴理博上尉随后向法国领事卡恩（Kahn）写信报告此事，后者立即将此信转给英国驻天津总领事宝士德。宝士德在转述了情况后，说：“现驻扎大沽的部队是不久前从北塘开来的，他们是高升号上牺牲者的战友，他们发誓要为高升和操江号的死难者报仇。我无法断定此间的日本人能否安全脱身。……目前的事态仍使人们忧虑。大沽的驻军情绪激动，几近失控。在天津，暴怒的人们指控法国政府帮助日本人，已开始威胁法国人驻地。有必要在英国租界增加巡捕以防止动乱。毫无疑问，急需派遣外国军舰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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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外发现日谍证据

    日本著名间谍宗方小太郎事发时在烟台，他在8月4日的日记中记录，当日天津领事荒荒川已次以及日本在烟台的侨民，从烟台续搭重庆号回日本。乘重庆号到达烟台的日本人报告说，在大沽时“中国兵枪上刺刀，闯入轮船，拘引日本的妇女数名及领事之子至兵营，备加凌虐，捆缚殴打无所不至，且劫去日本人所携带之银钱数百日元之多。堤大尉致井上少佐之密函亦被抢去”。重庆号带着日本侨民离开烟台后，烟台只留下宗方小太郎一人。1894年8月8日的《申报》也报道了日本人从烟台的撤离：“重庆轮船由天津启行，道出烟台时，寓烟日人均乘该轮船来沪，目下烟台地方已无日人之迹矣。”但显然，一个著名的间谍从这里更深地潜伏下来。而宗方所提到的被中国士兵在大沽搜走的密函，就是日本驻天津领事馆武官泷川具和大尉（化名“堤虎吉”）发给日本驻华武官井上敏夫的，中国政府后来根据此信，一举破获涉及高升号事件的石川间谍案，这是闯上重庆号的清军们（后来中国说那是乱民而已）所绝对没想到的意外收获。

    李鸿章：区区小事

    船长也于当日（8月2日）即向英国驻天津总领事宝士德报告了事件经过。宝士德当晚8时，紧急求见直隶总督李鸿章。他提前到了总督府，与罗丰禄先聊了一会儿，当李鸿章走进来时，显得十分疲倦。宝士德将重庆号船长所报告事情叙述了一遍，李鸿章说：“噢，登船的不是军人，他们是一群无赖，为高升事件所激，听说船上有日本人，便进行了攻击。”他称已经命令手下展开调查。

    宝士德表示感谢后坚持认为这些人的确是军人，且有军官带队，但此点可容后调查，关键是此事严重侮辱了英国国旗，消息传到英国后，一定会产生恶劣影响，因此最好是中国政府在发布此事件消息时同时发布道歉声明。李鸿章说：“袭击乃无知苦力所为，他们对国旗毫无所知。我已经下令要将所有嫌疑人都予以惩处。”

    宝士德认为李鸿章实际上并没接受英国的抗议，便争辩说，那些相信在英国国旗下能得到保护的乘客，被中国人拖下船去，因此中国最好能给予书面道歉，对英国国旗表达一些敬意，这样效果好，而且对总督大人亦毫无损害。

    李鸿章道：“我已经说过我感到抱歉，这还不够吗？我将根据中国法律惩处罪犯，我本人和我的国家并未侮辱英国国旗。登船袭击日本人的是一群为高升号事件所激的无知臣民，他们将受到中国法律的惩处。”

    宝士德再三解释，甚至对李鸿章轻视此事表示遗憾，警告说事态可能会比较严重的。李鸿章始终不为所动。宝士德事后回忆说：“在整个会晤期间，我发现与他争论毫无用处。他用时而怀疑、时而生气的目光看着我，像背书似地再三重复同一个句子。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根据中国法律'那句话。”

    最后，李鸿章喃喃地自语：“区区小事，何需劳神！” 宝士德认为多谈也无益，便起身告辞。李鸿章将他送出门，说：“此事与高升一案不同，高升事件是日本军官侮辱英国国旗，同时有日军统帅在场。此事则仅是一小撮无赖瞒过衙门登船滋事。”

    宝士德于次日（8月3日）即向英国驻中国公使欧格讷（Nicholas R.O′Conor）发去报告，报告中还以加密方式提到了罗丰禄对李鸿章处理问题方式的惊讶态度。他同时也给李鸿章发去了紧急函件，强调了事态的严重，并希望得到处理结果。

    欧格讷在接获报告后，立即向伦敦转报，并建议“不必要求补偿，但我建议及早向总理衙门表明此举给中国造成的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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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人横插一杠 盛宣怀大义凛然

    正当中国在进行重庆号事件调查时，受中日两国委托在对方国家里保护侨民利益的美国又横插一杠。

    8月13日，美国驻天津领事李德向李鸿章提交了一份文件，转达美国驻华公使田贝关于中国应对日本领事夫人在重庆号事件中的损失进行加倍赔偿的要求。

    在李鸿章的授意下，津海关道盛宣怀于次日（8月14日）受命答复李德，对美国的要求进行了雄辩的反驳。盛宣怀首先指出，日本渝盟肇衅，该国驻津领事在宣战之后不向中国政府声明即自行离开，不在保护之列，所失物件中国本不应赔偿。但考虑到重庆号系英国旗号，“匪徒不应冒充官兵擅行登船搜查。是以北洋大臣一闻此事，即饬地方文武访拿为首之人，照例惩办。务请船上搭客所失物件追还。将来获犯，如果原物毁弃无存，亦必追赔原价。”所以，美国要求的将日本领事失去各物，由中国按倍价赔补，“北洋大臣无不可以允准”。

    盛宣怀而后话锋一转：“但高升轮船亦系悬挂英旗，日本于未经宣战之先，用炮击沉，伤毙中国千余人，并失去银物等项，按照公法理应分别恤偿。查高升沉没在重庆失物以先，总须日本将高升伤毙人命遗失财物恤偿之后，中国方能将重庆失物一案按照实价赔补。”这是将高升号与重庆号两事件的情况进行了对比，伤亡如此惨重的高升号尚且没有任何赔偿，重庆号事件相比之下又算什么呢？这封函其实道出了李鸿章面对列强那种势利、伪善的无奈和愤懑。

    中英双方随后达成了一项妥协，即由中国方面象征性地向英国国旗道歉致敬。这就发生了本文开头所描述的中国以最高军礼向英国商船致敬。

    英国派6000名印度士兵来华？

    就在中国政府向重庆号以军礼致敬道歉之前4天，上海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于1894年11月10日刊登了一则震撼性的新闻，内容是英国公使欧格讷奉命向中国提交最后通牒，如果7日内中国不就重庆号事件做出适当补偿，英国舰队将进行报复。补充条款为：赔偿数额应超出最初要求；大沽炮台鸣礼炮21响向重庆号致敬；立即罢免盛宣怀，并同意英国派6000名印度士兵来华保护通商口岸的英国侨民。

    《字林西报》是英国人在中国出版的历史最久的英文报纸，自称其编辑方针是“公正而不中立”，得到英国租界当局的支持与赞助，是英国在华利益的代言人和工部局的喉舌，它在全国各大城市派有记者和通讯员，拥有庞大的由西方在华政界、宗教界和商界的知名人士组成的撰稿人队伍，主要发行对象是外国在中国外交官员传教士和商人。最早为《北华捷报》周刊，由英国商人奚安门1850年8月3日在上海创办，主要刊载中国沿海城市的商情、一周新闻及司法、领事公报。1856年起，增出《航运日报》和《航运与商业日报》副刊。至1864年，《航运与商业日报》扩大业务，改名《字林西报》，独立发行。而《北华捷报》作为《字林西报》所属周刊, 继续刊行。《字林西报》曾先后出版中文报纸《上海新报》 (1861～1872)和《字林沪报)(1882～1900) 。该报一直到1951年3 月31日因报道不实受到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警告后方停刊。

    《字林西报》的报道令欧格讷十分恼怒，他认为这样的“恶意曲解”一定是盛宣怀在背后捣鬼，目的是以“外侮牺牲品的形象赢得仇外者的同情”，以逃避起长期所犯的经济罪行。盛宣怀被人认为用假消息引导舆论，此后还有一次“大手笔”。庚子年义和团作乱，各国在华军队纷纷戒备，据说促成素来持重的慈禧太后一怒而向八国宣战的，就是她收到了一份各国的联合声明，要求她放弃权力，而据说这份子乌虚有的声明，就是主管电报的盛宣怀在李鸿章授意下编造的，在当时局势紧张通讯中断的情况下，以激化多为保守派的朝中掌权者们与西方之间的矛盾，为李鸿章甲午之后被赶下台报仇，并重回中枢。当然，这一故事仅见于英人“发现”的《景善日记》，严肃的史家对其真实性充满怀疑。

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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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人顾全中国面子？

    在中国以军礼方式向重庆号道歉致敬后，法国的裴理博上尉却依然不依不饶，要求惩罚他所指控的重庆号肇事者。他曾经在法国军舰利安门号拯救高升号遇难者时在场，而被他指控的“重庆号暴行”的现场指挥者，就是高升号上的获救清军军官徐仁和。中国官方经过调查，否认了裴理博上尉的指控，理由一是徐仁和当晚一晚上都在指挥炮手们进行夜间涨潮时的射击训练，没有“作案时间”；二是裴理博说重庆号事件的指挥军官头佩白色顶珠，而徐仁和应佩的是蓝色顶珠；三是当晚有雨，辨认困难，裴理博认错人了。

    宝士德在将此信息报告给欧格讷时，认为那些闯上重庆号的士兵们“肯定是奉命行事，而且很可能是误解了上级部门的命令。”他担心英国进一步施加压力“只会导致无辜者受到惩罚，使其成为那些真正应该受到惩罚的人的替罪羊。”而要求中国政府赔礼道歉，向英国国旗致敬，就是“对中国官员脸面的猛击，他们觉得很丢面子，更重要的是，它会影响到那些真正负有责任的人”，这就够了。

    欧格讷赞同宝士德的意见，并认为“中国当局已经公开采取了明显的补救措施，此事可到此结束。”

    报仇者、英雄与替罪羊

    追拿重庆号事件肇事者的工作依然在进行，到了1896年9月份，清廷终于探得其中贾姓为首者在塘沽附近，立刻命令驻扎大沽的保定练军进行秘密缉拿，将其人抓获押送到天津。盛宣怀立即组织审讯，结果证实了李鸿章对宝士德所言的，这是民间为报复高升号而自发的一次卤莽行动。

    该肇事者贾长瑞为雄县（今属河北）人，年仅21岁，尚未成家，其哥哥贾长和在北塘练军步队左营充当正兵，在高升号事件中罹难。81岁的祖母和46岁的母亲终日在家哭泣，并总认为贾长和仍在人世，贾长瑞便奉母命到处打听，并到部队营地将其所遗鞋帽腰刀等取回。8月1日这天，贾长瑞走到塘沽，听得街上人声鼎沸，说有东洋轮船装了许多东洋人来了，都是奸细。他就随着大家到矿务局码头。天黑下雨，看不清船只，也没见船上挂旗，更不知道是英国船。码头围观众人都在痛斥东洋人把高升号打沉，害了我们许多性命。大家说该拿东洋人报仇，而且拿住奸细送官有赏。贾长瑞本就报仇心切，就把他取回的哥哥的顶帽带上，冒充六品顶戴，挎上腰刀，和大家一拥而上，捆了十几个日本人下来。正想送官，不料官兵打着大灯笼赶来，呵斥大家说不要胡闹，否则也捉拿惩处，而且拿马棍乱打，大家一轰而散，贾长瑞便也跟着跑了。他再三供称自己只是报仇心切，非为图财。

    盛宣怀随即行文军方查访，贾长瑞之兄贾长和果然是练军步队左营六品军功正兵，死于高升号事件。而且，当日的确塘沽传言轮船上多是日本奸细，因此导致众怒，闯上船去要为同胞报仇。盛宣怀对贾长瑞充满同情，但考虑到贾长瑞冒充顶戴首先闯上重庆号，情节严重，虽然“深堪惋惜”，但也只好从重处罚，重枷枷号一个月，押赴塘沽码头事发现场示众，并在枷满后永远监禁，“以敦中英睦谊”。

    贾长瑞为兄报仇、随众闹事、并无血案，却落了个永远监禁，想来在欧格讷眼中想把自己打扮成“外侮牺牲品的形象赢得仇外者的同情”的盛宣怀，在下达这样的判决时，内心一定是极其痛苦的。我在重温这段历史时，也为这热血少年而感慨，总希望在当时的民心之下，他的“永远监禁”只是官方走过场，枷号之后便能回家去陪伴那伤心的老祖母和母亲，可惜，他从此便消失在茫茫的史海之中……

    至于重庆号，它依然在远东经营着生意，见证着中日的战事发展。

厉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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